立夏后的第二天，我从原平回了娘家。这次回村不为其他，只为参加安葬本家三大娘的葬礼。三大娘的事宴儿女为她老人家做的排场，餐桌上一尺来长的鱼，满大盘的红烧鸡，海鲜也有几样，顿顿大鱼大肉。孝子贤孙披麻戴孝，白森森地站了半街。 三大娘去世了，这一切她不知道了。她被沧桑岁月耗尽体能，枯竭至极，离去了。三大娘活了近九十岁，她最后的日子里活着几乎是痛苦，她太老了。三大娘有孝顺儿女也无可奈何，没有挽留住爹娘不去的子女。 三大娘离去了，出殡那一日中午，从她家院中发出“咚，咚，咚”六寸铁钉盖棺封材的声音。起丧的那一刻是没有人愿意看的。 等到棺木放到灵车上，车前跪着的儿子头上戴孝帽，身上穿孝衣，肩上扛着“引魂幡”，背上背着“孝子盆”，手里拄着“哭丧棒”，鼻涕和眼泪拖在下巴尖上，一步一摇地哭着。事宴总管这时吼一声“打碗”，一只死者生前的碗要在灵车前打破，而是一打即破。逝者已已，三大娘被灵车拉走，棺材上车的地方留下三大娘枕头里倒出来的“荞麦皮”。
从此，三大娘的一生完完全全画上了句号。再想起就是她年轻力壮的那会儿了。她本是河南人氏，她娘带她来山西逃难。过炭峪，她娘把她卖给了村里一户人家。她后来怎样来到新庄，嫁给我三大爷，做了我的三大娘，近百年前事的了，少有人知道其中的原由。三大娘的名字叫“细枫”都少有人知道，村里人只喊她“进宝家的”。 她是我大娘，她的丈夫与我爹是同辈，他们是“宝字辈”的兄弟。我们任姓家族的长辈二大爷顺宝，三大爷进宝，我爹成宝，我二叔宝明，我三叔来宝，二叔和三叔是我奶奶亲生，三叔排行老八或是老九，不很清楚。我爷爷在他们那一辈排行老四，五爷爷和除三爷爷外的其他是不清楚。我六爷爷家和我家只有一堵矮墙隔着，我家院里一棵香椿树的枝桠伸到墙那边，青黄不接的春天中午时总能闻得到胡麻油炸香椿的香，六奶奶家的一棵梨树枝桠伸过我家院里来，我家的羊儿抬起头捡着青青的梨嚼着吃。六爷爷家的人出出进进就在眼跟前，六爷爷的两个儿子都是我叔叔，一个一个出外工作去了。我家前院是我二大爷家，二大爷家院子大，记忆里满院的黄葫芦花儿开着，二大爷的儿子我的两个哥哥蚂蚱关在里，挂在树上叫着。现在不同了，二大爷的大儿子在口外包头发展，二大爷的二儿子是精明强干的农民企业家，院里盖满了新房，门前青石全部硬化，还放着几辆汽车。我每次回村都回哥嫂家，坐在哥嫂炕上吃吃喝喝。这乡里的一草一木，一砖一瓦，这宝字辈和宝字辈的后人，令我感到任氏家族树大根深。
宝字辈的大爷们已经在记忆中了，记忆的最深处还有三奶奶。三大娘的婆婆就是我三奶奶，她脚极小拄着拐杖行走，嘴里早没牙了，一直活着，活到九十来岁。我是这样记着她的。三奶奶的儿子进宝在宝字辈里也排第三，三奶奶还有一个儿子在口外，现在的。 三奶奶的丈夫离世多少年，没有人说起。三奶奶走了没几年，她儿子我三大爷也离世。他没了时，人和事只记得一些影子，事宴上吃的白萝卜烩菜，一股子水煮白萝卜的味道。现在想这味道是三大爷事宴的味道，还是二大爷顺宝事宴上的味道，真还不好说了。我爷爷离世后，事宴上这个味道恐怕闻也没闻到，那时正是，我奶奶连缺尺少寸的孝布也扯不出。
想起这许多是想说三大娘守寡近半个世纪。我爷爷撒手人寰，我奶奶才五十岁，当时三叔十来岁，正是，我奶奶带着我的俩叔叔走了口外呼和浩特。留下我们一家踏踏实实经历了文化。 我家遭后来，是因为我爷爷年少时做过军阀的文书，他在封建王朝的过程中没有做一个旁观者。《白鹿原》是一部史诗，我的家族史何尝不是。 三大娘、我奶奶这些历史长河中走过的女人们，她们经历怎样的动荡，怎样的，后人们不好说，说不来。沧桑岁月她们涉过去了，一个人百年风雨实属不易，不能不退、不离。作为后人不能不发感慨，仅此而已。
家族里很多人在内蒙发展，我爷爷年轻走西口，还是成功的实业家，听说他记忆力特别好，甚至于过目不忘。他的人生经历是一部传奇，他做过慈善，帮助过很多人。我奶奶是巾帼不让须眉，她有不少义结金兰的姐妹。我对他们了解不多，但深受家族先人的影响，写了长篇小说《走西口》（暂定题目）。我觉得我怎样写都写不出期待的那种感觉，毕竟时代不同，我没有那样的生活，仅希望在后来的大修改过程中更加贴近真实，以慰先人。 今年春节后，听我二叔和我本家六叔说，要撰写一部家谱。我爹是任氏家族里年岁最长的，再往后就没有人知晓更多。我爹今年身体不如往年，人也糊涂起来。我看他发呆不由的鼻子酸，这些年来最牵挂的人就是他。 三大娘事宴上我遇上四姑姑，四姑姑是那位大爷的女儿，我为什么喊她四姑姑，其他的几位姑姑去哪了？我弄不清。四姑姑也许是老大家的女儿吧！我爹的这位妹妹打听她自己亲爹，四姑姑三岁那年没了爹。我爹对他的这位叔伯也没有印象。那时他跟随我奶奶在陕西汉中生活，按年限推算，他当时不过七八岁的样子。
任美颖，原名任美英，山西省原平人，1969年出生。发表作品有中短篇小说、散文《黄花慢》《母鸡》《七仔》《驴子花灰母》《月亮下》等。北岳出版社出版长篇小说《乡野里的粉桃花》。返回搜狐，查看更多 推荐：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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