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是一本我从未见过的书。它的每一篇故事都在敲打震颤着我,激起我内心的回响,或者说,她真的像一位美好的姑娘,知我懂我,说出我吐不出、道不尽的想法和感情。 2019年1月23日,这是我从终审老师那里取回书稿的日子。《巴黎评论·短篇小说课堂》,时隔那么多年,终于就要付印出版了,很感谢大家的耐心等候与热切支持。 作为年轻编辑,我们最初做的大都是前辈老师们的选题,自己很少主动购买外版书。老师们的选题眼光一直非常犀利:比如还未获得诺就签下的勒克莱齐奥、略萨和莫迪亚诺,还有惊喜不断的“短经典”“中经典”系列等等……不过,他们没时间消化所有选题,于是很多都转移到了年轻人手里。属兔的今年多大我们虽然都会全心编校,但是毕竟不是自己的选题,情感上似乎总有些隔膜。曾有同事开玩笑,戏称自己是“微波炉编辑”——食材配料都是别人弄好的,自己只要加热一下就好。Bingo。 这种感觉一直延续到去年夏天的一个周五上午,我们副主编把一本看着挺厚重的精装书拍在我桌上:“看看,愿不愿意做这本?”她把手拿开,露出了封面上烫金的“Paris Review”。 啊,居然要我来做?那一瞬间的我有点不敢相信。《巴黎评论》是我司的重点书,早已声名在外。让我来做,是不是要提拔加薪的前奏?……好吧这是一句玩笑。当时的我真的没有开玩笑的心情,相反,内心很有点。 《巴黎评论·短篇小说课堂》是一册短篇小说精选集。2011年左右,时任《巴黎评论》社总编辑的洛林·斯坦恩邀请了二十位当代短篇小说名家,按照他们自己的喜好与审美,各挑选一篇曾经发表过的短篇小说,并撰写一则短评,之后,斯坦恩再将这些作品和评论一起结集出版。这些作家和评家中,有些是早已青史留名的大人物,比如豪尔赫·易斯·博尔赫斯、雷蒙德·卡佛、唐纳德·巴塞尔姆等;有些是我个人很喜欢,但在中国尚未知名的作家,像是乔伊·威廉姆斯、艾米·亨佩尔等;还有一些是相当陌生的名字:达拉斯·韦伯、简·鲍尔斯(后来才知道她是保罗·鲍尔斯的夫人)……此外,还有一些作家在过去几年已经被引入国内,逐渐为人所熟知乃至受人追捧,例如莉迪亚·戴维斯、詹姆斯·索特、斯蒂芬·米尔豪瑟等。 这二十篇小说的风格各异,旨趣大相径庭,但文学质量都高得惊人。对编辑而言,无论说到编校还是项目管理,《短篇小说课堂》都是极大的挑战。一方面,这对我本人的外语水平是个极大的——有的文章里俯拾皆是英国民间里的人名地名,有的好似哲学论文,有的着关于UFO的术语,还有的甚至故意文法不通……另一方面,为了彰显不同篇目的语言和风格特色,我们也特意邀请了不同的来翻译这些作品,这让我必须不断平衡、沟通、协调、统筹,完成各种琐碎的事务性工作。小说中的某些篇目,为了敲定一个标题,甚至都得画上一个月的时间,同一起思考、揣摩……所有这些,都给了我巨大的压力。 那天,我们副主编留下书,转身离开,她背后的我有些惴惴不安地翻开了它。我不知道自己的英语是否够用,我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把各位和每一篇译稿照顾得面面俱到。我不知道公司的重点书做好了会不会升职加薪,也不知道如果没有做好会怎样影响我的业绩……我做书还从没有过这种紧张的感觉,像是情窦初开的小男孩瞥见了爱慕的班花一般,急切地想了解她、接近她,又害怕她、躲着她。 大概是这些顾虑给了我太多负担,我花了一个上午,居然没有读懂全书的第一篇,“Dimmer”(中译名:《微光渐暗》)。故事的主人公是个惨兮兮的小男孩,莫名其妙地就失去了双亲,莫名其妙地从到了美国,又莫名其妙地邂逅再失恋……文章的语言和意象都非常奇怪,经常刚陈述一句话,紧接着又否定掉,始终似是而非;比喻则瘆得人发慌:沙地上的鞋印像“棺材洞一般又宽又深”,落雨的阴天“苍白得像裹尸布一样”…… 说实话,我看得心烦意乱,又紧张又恶心。我这个人读书,本来就容易投入感情,被它这么一倒胃口,连工作都没了兴致。我只好等到周末下午,把书带去咖啡馆,伴着夏日清凉的冰茶,再次打开了《微光渐暗》,试着让自己平静,然后重读了一遍。然后—— 我就这样被征服了。这位悲惨的孤儿一直缺爱,他没有受过任何教育,也不可能按照文明人的规则理解这个社会。他只能被动地用感官接纳于他身上的事实,却领会不了背后的意义。所以,本文的语言似是而非,恰恰是因为作者在模仿主人公的视角,把流畅的故事切割成了一个个不连续的画面,就好像男孩儿那茫然的双眼,一闭、一睁,一个剪影,如蒙太奇一般,缺乏逻辑,却是他最真实的直观经验,把读者也拉进了他那破碎的感官空间,逼着我们和他一样“思考”,一同体验他的悲凉。故事的后半,这样的物居然也迎来了短暂的春天。一位主动的姑娘勾搭上了他,带着他来到海滩。阳光和爱意的包裹中,他暖暖地躺进梦里—— 这是个无释的瞬间。那幅画面,阳光下的沙滩,就像电影剧照那样,在我脑海中定格,再也挥之不去。 如果说《短篇小说课堂》真的是我心仪的班花,那么经过了那个午后,我忽然就能够和她肩并肩地散步、谈心,而她也没有我的欣赏,一步一步,向我展示出她最精彩的面貌。 丹尼斯·约翰逊在《之子》里的名篇也被收录其间,美国的高速公、瘾君子和惨烈的车祸令人惊惧,其语言却如一般带着发臭的甜香,熏得人痛快又。 托马斯·格林那篇达达风格四溢的小说本身就是一幅巨大的、永远画不完的油画,仿佛会写小说的马塞尔·杜尚或者汉娜·霍克,令人不明就里却又大笑。 玛丽·罗比森的故事像湖水一样平静又暗流涌动,三个人的感情好似蜻蜓点水,一不小心戳破了湖面下的汹涌旋涡。 伊森·卡宁的小说是全书中最长的一篇,用一个老人絮絮叨叨的口吻讲述了一所美国文理学院的前前后后,平实的语言把我也拉回了自己在美国求学的岁月;然而精读之后,第一人称那性的叙事悄然破裂,着我们:没有人能够自以为是地代表历史、哪怕是的历史。 居伊·达文波特的对话体小说里有两个主人公,在伦敦的雨夜里交谈。一位哲学家和他的朋友、一位卫队长鸡同鸭讲,两人惺惺相惜的友情还是被前者深邃的思绪阻隔,哲学家的忧国忧民只得如积雨云般散去——而几年前,我在伦敦读书,亲眼苏格兰的时候,发生在身边的就是那样的对话:精致却空洞,焦躁却无用。 《短篇小说课堂》是一本我从未见过的书。它的每一篇故事都在敲打震颤着我,激起我内心的回响,或者说,她真的像一位美好的姑娘,知我懂我,说出我吐不出、道不尽的想法和感情。一位著名的出版人张吉人老师曾说,“好的编辑应该是一名妻子的角色”,要学会倾听、理解、支持,帮助作品发声。虽然我和他都是男性,但是在面对《短篇小说课堂》时,我似乎领了一点作为图书之“伴侣”的感觉,可以惺惺相惜,可以不离不弃。 《短篇小说课堂》的编校过程确实如我预期的那般,加展、法兰克福书展等等公务,我还是没能赶在2018年底把书稿送交印厂。好在现在已经完成了三审三校,最快年后就能付印了。 在此期间,我的朋友们给了我极大的支持和鼓励。他们不仅交出了质量极高的译稿,也充分配合了我的工作,陪着我反复修改打磨,甚至为了一两个字的改动交换了七八封邮件。他们对译稿负责任的态度更坚定了我做好这本书的。在审校已经完成、新书即将出版之际,我对他们只有两个沉重的字:感谢。 附名单(按照翻译篇目排序):文静,刘雅琼,侍中,梁彦,汪雁,姚向辉,温峰宁,杨凌峰,马睿,宇,张逸旻,小二,胡桑,林晓筱,朱桂林,王莎惠,吴永熹,陶衡之,索马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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